扬羽

(瓜梅)死火山

2012年,瓜迪奥拉离开巴塞罗那前夜。
他们不属于我,不对劲的地方全赖我胡写,胡写。





瓜迪奥拉并不很相信命运,这与他的宗教信仰并不冲突。
曾经。
当他沉默地听到有记者问出:“你对梅西没有到场有何想法”的时候,他一瞬间很想拍桌子骂道“这跟你有他妈的什么关系能不能问点有用的事”。
然而他只能用几秒钟的沉默,低低地吐出那口郁结的气。呼吸之间,肋骨处有隐隐作痛,这令他难以控制面部表情,也不知道摄像机会不会拍到眼底的潮。
“里奥在这里。”他说,“他的心在这里。”
他在那瞬间恍惚预料到,某天,那无形的手终将会将他拽回这一刻,一次又一次,周而复始。

凡事都应有个开端。但瓜迪奥拉完全忘记了究竟从何开始。是从久远的无意一瞥,还是那张第一次单独见面时紧张又倔强的脸。是哪一场比赛后那个飞扑到自己身上的拥抱,还是无论他讲什么那双眼睛都能心领神会的舒服。
太多重叠交错仿佛上演了一万遍的镜头,他闭上眼,却只剩下2009年夏季的训练场,梅西嫌热,跑到旋转的水龙头附近颠球。水在他脚下踩得四溅。瓜迪奥拉极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里带出太多的偏爱:“里奥,可以歇一会。”
潮湿刘海下的眼睛抬起来看向他,脚下却没有停。里奥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水,眼睛在太阳造出的阴影下亮亮的。他曾在这双眼睛中看到过单纯,看到泪水,也看到过猎杀的凶狠和万物滋长。可那时他以为这双眼睛里只有他自己。
只有足球,和瓜迪奥拉自己。

瓜迪奥拉再次睁开眼睛,阳光早已褪去,而现在是2012年的夜晚。
天上没有月亮,星空像蒙着一层薄纱。诺坎普球场的边缘在黑暗中如同骤然收紧的火山口。
两年前他破天荒地带着队员出门放风,跑去那座号称全加泰最小的山城。房屋鳞次栉比堆积在悬崖边的一长串山脊上,远远看去向只未成蛹的巨大爬虫。他们站在高高的观景台上,俯瞰着远处。
“你们看,”里奥指着一个个环形突兀的火山口,那里被层层树木覆盖。“像球场。”他充满肯定的语气,挑高了眉等待大家夸赞这个发现。
“我敢说你能一脚球踢出岩浆来。”瓜迪奥拉一本正经地调侃。大家哄笑,里奥咧着嘴摆出个凌空射门的姿势,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收回。来自山崖远处的风吹乱了他的额发。瓜迪奥拉微笑着,小心收藏好那深深的眼窝也盛不住的快乐。

“佩普。”这声音很小也很近,近得像在耳边。瓜迪奥拉转身,一整晚都在他脑子里盘旋的那个人就站在身后的黑夜里。
他朝着里奥走近了两步,对方不动也不说话。里奥没有忍住眼泪,瓜迪奥拉能看到他脸上一道道的水痕。像平时比赛结束后他脸上的汗迹,也像那一天他在湿漉漉的训练场上颠球时溅到的水花。
那天里奥也是这样抬起头看着他,眼里亮亮的,仿佛心里除了他,什么也没有。瓜迪奥拉知道这是一种错觉。这肯定会是一种错觉,尽管在他余生中,这错觉将永存于心。
他走近前,抬手想给里奥擦掉眼泪,眼泪却更多了。那个小个子杵在原地,如果只看背影,也看不出他脸上汹涌的泪水,倒是会像他的表情一样平静。瓜迪奥拉叹口气抱住了里奥,几乎同一秒钟感受到了对方的回抱。
他在那一刻几乎想咬穿舌头。
里奥,不要哭了。不要哭了。
有生之年,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够聪明。即使是两年前,那场噩梦般的世界杯比赛后,他在电话里都能让里奥止住哭泣。如今他只能收紧双臂,一遍一遍重复:不要哭,不要哭。同时感到自己胸前的潮湿仿佛渗进了心脏。一股热意同时随之扩散,像流动的熔岩。

选择第二次离开巴塞罗那之前他犹豫过很久。就像他研究阵型一样,假设,推翻,再假设,再推翻。没有一种选择让他满意。留下,或者出走。只是一个命题,他对自己说,你只需要向前看,你永远只需要向前看。
可是当他回头,他发现最亮的一束光在身后的角落。
有很多次,瓜迪奥拉知道这可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错觉。太多次,当他俯身亲吻那个聪明的小脑袋,当他分开人群看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,当他激动兴奋地拉着那只比自己小几圈的手,发现没有挣脱的时候。他在惊奇与窃喜的同时,又有一种即将踩空的慌张。
一年前的欧冠决赛结束后,强烈的兴奋余波伴随他们直到返程。登机前他们几乎被抽空了所有的精力,三三两两地闲聊,甚至什么也不做。瓜迪奥拉走到独自窝在角落的里奥身边,后者正懒洋洋地靠着座位喝水,转头向他眨眨眼:“佩普,我想喝可乐。”
他迟疑一秒还是摇头。小个子瞥他一眼,抬手把剩下的水全部喝光。水有一些顺着他的嘴边流下来,藏进高高竖起的衣领。他突然很想摸一摸衣领边的头发。
里奥好像个孩子一样的表情里带着点期待和欢愉,更多是种心知肚明的平静。瓜迪奥拉看着他又像是没敢看他,微笑着,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说:“里奥,我们不能再这样了。”
他把里奥一定会问的那句“不能怎样”抢下来:“再这样下去,我就要爱上你了。”

瓜迪奥拉是个偏执狂。而有个人让他知道,世界上总有些什么是令一个偏执狂不忍妄动的,尽管那种欲望像岩浆一样让他疯狂。

瓜迪奥拉抬手去抚摸里奥的头发。随之一声呜咽像把钝刀撕裂了他的耳朵。很低,很压抑。是那种野兽被割断喉管后的悲鸣。
这钝刀毁掉他的耳膜,切入他的神经。血液强压进颅顶,他浑身像被抽空一样针扎地难受。
去他的不能这样。他想。他此时只想让自己解脱。
那个吻从里奥的发顶开始。柔软含着湿气的头发,和阿根廷人额头上的皮肤一样带丝凉意。尽管这是最温暖的季节。他曾无数次就里奥怕冷开玩笑,也私下里叮嘱他“多穿一点”。最冷的一段时候,瓜迪奥拉甚至捏着那个人的鼻子笑过:你这小不点,鼻子像小狗一样凉。
现在他的嘴唇正落在那冰冰的鼻梁上。他弯腰费力地亲吻里奥的鼻子,眼睛。眼睫毛刺得他的嘴唇发痒。
他几乎窒息了。“里奥,我不能毁了你。”
阿根廷人的回答在他断续的亲吻中模模糊糊却又斩钉截铁:“你敢停下才是毁了我。”
下一秒,瓜迪奥拉吻上了里奥的嘴唇。
诺坎普下陷的球场如同硕大的黑洞,吞噬了周围的光。没有人注意到他们,没有人能分辨出他们。万物皆被隐藏在黑暗的海底。瓜迪奥拉愿意用所有的感官换来此刻的坠落。是的我愿意,他亲吻着里奥想到。
我愿意和他做一条折戟的沉船。
黑暗迎接我们。陪伴我们。
他感到梅西的双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。
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?他喉头发甜。哪怕面临着追究,嘲讽,所有人的不解与耻笑?我留下来还来得及吗?
他的脸蹭上里奥新长出来的胡茬。有点疼。这很好,瓜迪奥拉心想。这是真的。我在吻他,这是真的。
里奥轻轻与他分开,沙哑着嗓子问:“佩普,还来得及吗?”
没等瓜迪奥拉回答,他接着问:“我现在求你还来得及吗?”
瓜迪奥拉的心脏如烈马般疯狂地跳动,想要摆脱那具不适的鞍辔。五金和皮带在马身上磨出血来,疼痛几乎无法停止。
“里奥。”黑暗夺走了他的口舌,只让他找回这两个字。
不应该你来求我。
这不是你的错。
不要把别人的责任随便背在你身上。
可再多一个字他也说不出来。
那匹马流的血浸透了皮毛。但那些疼与一件事相比都不值一提。他曾经说要给里奥快乐,但没想过凡事总有终结。
他只想着向前,向前。却忘了总有停下来的一天。

你永远只需要向前看。
尽管你要亲手关掉身后的门。

瓜迪奥拉闭上眼睛。在比黑暗更暗沉的地方,他会更安心。
时间和空气胶着在一起,心脏里的潮湿灼热又深了一分。不知过了多久,里奥松开了他的脖子。
“里奥,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应该有足球,也只能有足球。”他尽量微笑着说。轻描淡写就像在那次日光下的机场。
他睁开眼看到里奥正抬手抹了抹脸:“好。”
接着,小个子凶狠地吻住他,舌头顶进他的牙关,牙齿咬着他的唇舌。瓜迪奥拉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,分不出是自己还是对方。野兽在这场咬噬中恢复了生命。而他迷迷糊糊地想着,里奥的力气果然很大,他手臂的力气竟然这么大,好像要锁死怀中的所有。他还想,里奥刚刚是不是踮起了脚尖。
凡事总有终结。他这样想的同时,里奥再次放开了双手。
“佩普,你说得对。”那个又低又软的声音从他耳边离开,越来越远。“我们之间只应该有足球,也只能有足球。”
他控制住自己张合的双手:“我可是盼着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你的比赛,好好表现,里奥。”
“球场见。”小个子没回头,瓜迪奥拉已经只能看到一个轮廓,里奥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,“下次我也不会让你白来诺坎普的。”
他气得要笑出声来。
“混蛋。”

如果门后是一直照亮的光,他就能转身关掉向前。
前方的夜有无数条路,他的光始终在身后。
这样就好。

天空依旧蔚蓝,大地依旧平静,火山下的熔岩依旧轰鸣翻涌,一切都好像从前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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